【林秦】蓝莲花

第二章

秦明从解剖室出来的时候天色已经晚了，大宝一脚伸在桌子上，一脚蹬着地，头仰靠在椅背上睡着了。
他拿起林涛放在一旁的外套盖在了她的肩上，房间里没有开灯，只有走廊上白炽灯亮起的白光透过敞开的门隙打进一两条昏暗的光线。皎洁的月亮投在窗边，足够让秦明看清林涛伏在他办公桌前熟睡的样子。
额前的碎发微微垂下来，他清峻的侧脸被月光柔和了锋利的线条，看起来还有几分大男孩幼稚的孩子气。
秦明不自觉的笑了。
林涛遇见秦明的时候就知道他平时不爱笑，偶尔笑起来浅浅的，带着一点小小的酒窝，看起来仍是个没长大的小孩子。
这是林涛曾经见过的笑容。
林涛总说他笑起来很好看，老秦，你为什么不多笑笑呢？
秦明把口袋里的那块创口贴掏出来，顺着月光轻轻地贴在他的额角，然后他那双苍白修长的手指恶作剧般落在了他的侧脸。
“我笑了，林涛，没看见就不能怪我了。”
林涛睡得很熟，他并没有醒。秦明放任自己的目光再肆意一会，然后在天亮之前忘记它们。
忘记它们，在天亮的时候变成从前的秦明。

“阿嚏！”
大宝抖了抖身上的外套，揉着鼻子，“怎么在这睡着了。”她抬头一看表，“哟，都十点了，林涛，林涛快醒醒，别睡了。”
“什么？”林涛被大宝晃起来，迷茫的打了个哈欠，“老秦还没完事，他不会睡在解剖台上了吧。”
“不知道他……”
大宝的话还没说完，正巧碰着秦明推门进来，“死者生前没有遭遇性侵，她的胃内容物显示她最后一餐是一些海鲜残渣和蔬菜，死亡时间六到八个小时，没有捆绑虐待的痕迹，致命伤在颈部的两处伤口，死因是大动脉破裂，失血过多身亡。”
秦明把手上的详细报告扔到林涛怀里，“目前就这么多。”
林涛随手翻了两页，“好，辛苦了。”
秦明穿上外套，“天太晚了，先送大宝回去吧。”
林涛合上报告接过大宝递来的外衣，“老秦你今天没开车吧，正好我送你们。”
大宝暗暗给他比了个大拇指，“good涛涛，我的车昨个坏了送去修了，这下不愁怎么回家了。”

本来秦明是在后座的，但大宝家近先下车，所以她坐在了后面，而秦明改到了副驾驶的位置。
大宝在后面大大的伸了个懒腰，“哎，我算是明白老秦为什么那么爱坐后面了。”
“为什么？”
林涛笑着瞥了她一眼，“难不成你也爱上了看书？”
“看什么书，当然是因为地大了，能伸胳膊能伸腿，蹦蹦跳跳多自在。”
大宝双手枕在脑后，舒舒服服往后一躺，“姐姐今天就还给你们个二人世界，做好事不留名，不用太感谢我。”
秦明看她一眼，“像你这种五短身材的人，需要的地方也就是一个儿童座椅。”
“并不介意，”大宝一抹鼻子，“怎么说都没用，大宝就是不生气，我就全当老秦你吃醋了。”
林涛兴致勃勃，“吃什么醋？”
“羡慕嫉妒恨呗，”大宝使劲眨眼，“咱两的醋。”
林涛是看热闹不嫌事大，“那是你的，还是我的？”
“那肯定是你的，我是女的。”
“女的怎么了，那我还是男的呢，你这没有科学道理。”
“按时间来算，你和老秦认识的时间最长，都说日久生情，怎么没可能？”
“切，那还有一见钟情呢，我跟你说……”
秦明听着他们你来我往一句一句的斗嘴，竟然没有觉得吵慢慢的困了，街道安静，道路漫长，不如就睡一小会儿。
“老秦，秦明……”
林涛开到地方的时候，才发现身旁的人睡着了。
他的头微微侧向一边，双手弯曲着放在腿上，长长的眼睫颤抖着投下一小片蝴蝶振翅的阴影，橘黄色的路灯照在他仿佛孩子一般安静单纯的脸上。
没了白天一惯的冷漠疏离，显得那么乖巧温和。
林涛没忍心叫醒他，他的疲惫刚刚都表现在冷漠的面色上了，就让他多睡一会吧。
林涛下了车，站在昏黄的夜色里，掏出烟默默点上，橙红色的火光在他手中明明灭灭。
秦明是被微凉的夜风吹醒的，他看着自家熟悉的景色，“我睡了多久，你怎么不叫醒我？”
“这不刚到，”林涛笑笑，“路上几个红绿灯堵上了。”
秦明点点头，“我先走了。”
“早点休息。”
林涛笑着冲他挥挥手，“明天局里见。”
秦明应了一声，林涛掉了个头拐过街角。
看着大半盒都没了的烟，林涛啧了两声，明天又该买两包了。

他看着林涛的车转过街角，消失在夜色尽头。
林涛不说，秦明就当作不知道，那些无关紧要的小谎言经过时光刻意的软化全都变成了晶莹剔透的琥珀。林涛对他偶尔的关心是他最慈悲的温柔，站在好朋友的立场，他不能毁了这份关系的平衡。所以如果懂了他话语中矛盾的存在，也最好转头揭过粉饰太平。就像没有闻见他身上那股淡淡的烟草味，也没有看见他少了大半盒的烟。
他是夏末的清风，他是秋日的杏叶，他是初冬的阳光，他是这人世间美好的一切。
秦明呢，任窗外千树葱翠，花开如锦，他的心里一直下着一场无声的暴雨，站立在令人一片窒息的血水中间。他从此就被困在了那个雨夜，而林涛无论阴晴变幻，永远都生活在一片阳光下，明媚美好。
这是他秦明跨越千山万水也岂及不到的安宁。
因为心中没有阴暗，所以日日都是阳光。

“老秦，”大宝从化验室出来，“检验报告出来了，受害者血液里含有微量的医用吗啡。”
“可是昨天解剖的时候。我们并没有发现注射的针孔啊。”
她疑惑地看着桌前坐着的秦明，递上手里的检测报告，“这种程度的吗啡不会致死更不会成瘾，凶手的目的可能是让受害者昏迷，”秦明皱着眉，“凶手没有采取注射的方式，有一种情况。”
“什么情况？”
“和体外注射不同，凶手让受害者体外摄入的，像是呼吸、饮食一类的。”
大宝惊呼出声，“你是说受害者是喝下去的？”
“尸检没有查出她有吸毒史，”秦明撑着手，“根据对死者的朋友家人询问她也并没有不良的生活习惯，那么只有一种解释——”
“是凶手带来的！”
大宝接过话，“所以凶手是先让受害者喝下带有吗啡的饮料或酒水，然后实施杀人行为的，那么受害者没有反抗之类的约束伤也就合乎情理了。”
“这种医用吗啡一般得是市里的三甲医院，小诊所不会有，要么就是比较高档的私人诊所，可以从吗啡的来源入手。”
秦明把报告合上还给她，大宝点点头，“我去告诉林涛。”

“死者周惠，女，二十三岁，未婚，无具体职业。”
“我们通过调查发现她名下有三套房产，分别是一栋高级小区住宅和两栋别墅。”
“走访她的亲属可以得出她的社会关系简单，高中毕业之后家里没有钱供她读大学，于是她十七岁就来龙番市打工了。”
“她的家里人对她的现状也是一无所知，只是每个月按时寄回一些钱，银行提供的资料显示数额不小，一笔起码在七八千左右。”
林涛介绍完，对一旁坐着的谭局说，“我认为周惠的社会关系并不简单，首先她没有固定的职业却买了三套房产，光这一点我就觉得很奇怪。”
谭局认同的应了一声，“那就先从她的财产状况开始查起吧，她没有仇家，有没有什么经济情感纠纷我们暂时还不知道，这个案子不太好办啊。”
小黑推开门，“队长，法医科新送来的检测报告。”

那个女人安静地沉睡在一片黑暗里，她的脖子上有一个小小的十字伤口，鲜艳的血液淙淙的流淌着，好像开了一朵暗红色的花朵。他手上的手套依旧洁白，黑色风衣的下摆轻盈地落到地上，如同乌鸦展开的尾羽。他仿佛对情人的呢喃爱语般，把那朵蓝紫色的鲜花放进她的手里。然后虔诚地轻轻吻了她的手。
谭局皱紧眉头，看着手中的报告，“这么说凶手学过医或者和医生有关系的可能很大，重点排查全市各大医院，一定要找出吗啡的源头。”
“是。”
林涛带着小黑出了警局大门，秦明从二楼的窗户旁退开，桌上笔筒旁电脑后摆着一个大大的苹果，颜色鲜艳，香甜可口。
不用说，秦明知道这是林涛一大早上放到他办公室的。
就像是这苹果，秦明从未开口要过，可林涛却一年四季风雨无阻的给他带一个苹果。
如果他开口，开口向林涛要些别的什么，他会分给他吗？
不要贪心，他告诉自己。
“老秦，林涛已经带人去查了。”
大宝一推开门就看见站在窗户边的秦明低着头不知道在想什么，一见她，他才抬起头，“走吧。”
大宝一头雾水，“去哪？”
“复勘现场。”
“出勘现场，不长痔疮。”
大宝喜滋滋地跟着秦明出了门。

现场已经被警员整理过，受害人躺的地方被明显的标注出来，凶手在现场没留下指纹足迹，甚至是一根头发丝也没有。大宝四处转悠也没有发现什么有价值的线索，看见秦明停在书柜前，不由得凑了过去，“看不出来啊，她还挺喜欢看推理小说的。”
“《福尔摩斯探案集》、《莫格街凶杀案》、《无人生还》，嚯还有《黑死馆杀人事件》、《嫌疑人X的献身》……这怎么少了一本？”
“之前就少吗？”
秦明看过来，大宝焦急地摇摇头翻看手机，“不可能，我记得很清楚，当时书柜塞满了书，我拍照的时候林涛还嘲笑说没准这姑娘和你一样爱看书呢。”
“喏，你看。”
大宝举起手机指给秦明，那里之前确实一排填满了书，秦明伸手放大了图片，白色封面上写了工整的三个黑体字，“白夜行。”
“是东野奎吾的《白夜行》。”
大宝读出来，“老秦你说凶手为什么要冒着这么大的风险回来拿一本书？”
“这本书很可能留下了重要的证据。”
秦明思索着，“也可能这本书有什么潜在的指向性。”
“指向性？难不成这姑娘有一个姓白的男朋友？”
秦明瞥了她一眼，大宝犹豫着沉默了一下，“以上仅代表个人观点，与龙番市警局无关。”
“行啦行啦都到中午了，老秦先别看了，吃饭去，哎呀走了吃饭去。”
大宝拽着秦明一溜烟出了现场，“吃饭不积极，做人有问题。”

“你们老三样来了。”
老板娘端着餐盘过来，林涛立刻残害起色泽鲜美的牛排，一向不顾及吃相的大宝也忍不住咂咂嘴，“涛，你这是多少天没吃饭了，又没让你天天请客，不至于穷成这样吧。”
“别提了，一上午跑了七八家大医院，什么结果也没有这不小黑还在那跑呢，我还得给兄弟们打包点饭菜，人这连口水都没顾得上喝呢。”
林涛匆忙地三口两口啃完盘子里的牛排，对面的秦明仍然小口小口喝着鱼汤，他这才想起他认识秦明这么多年，对方的吃相一直是如此的优雅，更浅白一点说是乖巧。当然，这话要是让老秦听见一定拿手术刀解剖了他。
“我先走了。”
林涛唰的一下站起来，拎着大包小包扭头走了。
秦明只是微微的抬眼看了一下，又继续低下头喝汤。
大宝看了一眼他，“老秦你喜欢鱼汤吗？”
“嗯。”
“喜欢小龙虾吗？”
“嗯。”
“喜欢啤酒吗？”
“嗯。”
“喜欢林涛吗？”
“嗯……嗯？”
秦明压根没听仔细她在说什么，只是喝着鱼汤含含糊糊的应了两声，“又想被解剖了？”
“这可是老秦你自己说的！”
大宝害怕的往后缩了缩，“怨不得我。”
“呵呵，”对方看来已经打算掏出手术刀，大宝还在做临死前最后的挣扎，“等等，我还有句遗言。”
“说。”
“老秦你看，林涛总是给你带苹果，每次出现场他也总是帮你拎箱子，他一个刑警队长没事总往法医办公室跑，他跟咱们在一起的时间比他那个宝宝还要多，你就没想过这是为什么？”
为什么？
如果懂了也最好转头揭过，他不是一直这样做的吗，大宝为什么还要问他。
那个答案呼之欲出，是秦明期盼了无数次的答案，是他一直想要得到的那四个字。
“他喜欢你啊，可能他自己没有意识到，可老秦，你喜不喜欢他自己也不能分辨吗？”
大宝一个局外人都比他们看得要清，要分辨一份陈年的感情多简单，只需要——
“我们是朋友。”
秦明重复了一遍，“我们是朋友，还有他并不喜欢我，你搞错了。”
他说这话的时候，仍然没有过多的表情，好像是在陈述一件跟自己毫无关系的事，大宝看不出更多的什么，“老秦，”
“最近工作要是少的话，回去多写两份报告。”

想确认一份感情，只需要什么？
——只需要一个吻。
那个夜晚，月色昏暗，林涛喝醉了又一次在他家过夜。他一米八几的个子，缩在沙发上睡得不省人事。
秦明想让他到卧室去睡，还能够睡得舒服点，毕竟他是刑警还需要去追犯人，而自己只是法医。他来睡沙发更好，现在想来都是可笑的借口。
林涛带着他摔在柔软的床上，秦明刚想起来，对方忽然睁开了眼睛，明亮又清晰地映出了满轮的月光。
他说，秦小明。
然后他微凉又带着酒气的唇吻上了他的。
淡淡的烟草味夹杂着清冽的酒气包裹了他，林涛傻气兮兮地笑着，“宝宝。”
他确实认出了秦明，
只不过那个吻不是对他的。
再说什么，也是多余。

这个人他真心实意地喜欢过，花费了上千个日日夜夜也没有能弄懂他心中一分一毫的爱情。
只好退回到好朋友的位置上。
这是他能给予的最大成全。
林涛给了他很多东西，苹果、友情、啤酒、拳套、关心、陪伴……
可是他最想要的，他给不了。
秦明问自己，你最想要什么，林涛为什么给不了，他给你的还不够多吗？
另一个秦明站在一旁，冷冷地看着他，爱情你有吗？
你连感情都没有，凭什么想拥有这么奢侈的东西。
秦明终于低下头，没有。
所以回到自己该有的位置上，我们是朋友。
他再一次警告自己。
我们是朋友。
朋友难道不是比情人更好做吗？
难道不是？

没等林涛在医院有什么收获，第二起凶杀案发生了。死者仍然是年轻的女性，脖子上有两道深浅不一的十字伤口，现场没有凶手任何的线索。
那朵蓝紫色的花朵这次被放在女人的手中，林涛站起身，“基本上可以确定为同一个凶手所为，可以并案调查。”
“在死者的手背有半个唇纹，同时在手掌边缘可以清晰地看见凶手的手套纹。”
秦明将拓好的唇印放进物证袋，“看得出来凶手在死者死后最后一次亲吻了她的手。”
大宝拿起花，“你说这花究竟代表什么意思，凶手干嘛每次总在死者身边放一朵呢。”
“可能是爱情。”林涛一本正经的回头对她说。 “狗屁爱情！”大宝白了他一眼，“什么爱情啊非得杀人，这都死了两个了，他要是见一个爱一个那还得了。”
“对吧，老秦？”
看见一边沉默的秦明，大宝拿胳膊肘捅了捅他，林涛没看见他们之间的小动作，还在侃侃而谈，“宝哥，这就是你不懂了，因为爱情才会想要占有，可占有不了不就杀人了吗。”
“拉倒吧，照你说的爱情是占有，那他为什么不先强奸死者呢，先奸后杀不是更爽吗？”
林涛和秦明共同投去一个目光，大宝咳咳了两声一副过来人的样子拍了拍林涛的肩，“涛涛啊，不是姐说你，少看点都市情感剧吧，除了洒狗血就是无尽的擦啦嘿。”
林涛耸耸肩，“我已经控制不住我脑内的洪荒之力了。”
“带回去尸检吧。”
秦明合上箱子，林涛已然接了过去，“辛苦了。”
大宝恨恨的看了一眼两手空空走路带风的秦科长轻松地走出了大门，任命的拎起两个大箱子，一手扛在肩上，“这对不要脸的狗男男，真是被爱情的光环闪瞎了头。”

林涛开着车，秦明坐在后面闭着眼睛休息，大宝嗨了一声，“你说这凶手杀个人都搞得跟那什么艺术品似的，有这会儿功夫多谈几场恋爱不好吗，如果这都不算爱，只能说明他是gay。”
林涛赞同的点点头，“所以说那些什么做不成情人就当朋友的说法都是扯淡，伤心都伤心死了，谁要没事人似的跟你做朋友。”
大宝伸出一根手指，“对，爱情那就是只能两个人的，再多一个人都不行。”
“那三个人的叫什么啊？”林涛笑着看她一脸的认真，大宝伸出三根手指，“3p。”
“诶，那你说朋友变恋人可能吗？”
“那怎么不可能，这年头都有人要跟狗结婚，”林涛在红灯时停下，“甚至还有跟植物做爱的，号称什么环保原教旨主义者。”
“嚯，年轻人真会玩。”
大宝笑了一声，“情人不好做啊，一不留神就是杀身之祸。”她伸手在脖子上“咔嚓”一下，“涛涛你要小心了。”
“小心什么，我倒觉得比起恋人，朋友更难做。”
他瞧了瞧，后视镜里靠窗假寐的秦明，“万一碰上老秦这样的，你说怎么办？”
“那就没办法喽，”大宝摊开手，“你就只好收了这位安静的美男子做你的情人了。”
最怕空气突然安静。
秦明睁开眼，“我还没有睡着。”
“说你坏话呢。”大宝笑了笑看他一眼，“听着开心吗？”林涛附和着笑道。
一人附赠一枚白眼，秦明重新靠回座位上。